一、改变世界
老C是我们所里的神人,他自称精通维特根斯坦、德里达和伽达默尔,对语言非常有感觉,还说论语的第一句话“学而时习之”,大家都读错了,正确的断句应该是“学而时,习之”,不然就解释不通。虽然我无法判断这么断是对还是错,但我对他这种挑战权威的精神非常赞赏,因为科学就是通往反思和自我革命的道路,需要这种精神。
我提议他抽时间把论语的标点,用其语言天赋和哲学思想重新校订一遍。他说太累了,有这时间还不如去赚钱。我说,半部论语治天下,把论语弄清楚了,不比赚钱的意义大吗?他从来对改变他人思想这件事很不以为然,他只想改变自己的思想,所以我觉得他有哲学家的思想,却没有哲学家的情怀。他还说,与其改变他人思想,不如按一下核按钮,有旧思想的人死了,世界会重新长出新的思想。真是疯狂,但他的话让我想起马克思的对哲学的态度:以往的哲学往往只是在解释世界,现在应该是改变世界的时候了。
论语是哲学,它告诉人们什么是仁,什么是人应该做的事。但论语起初也改变不了世界,直到被统治者用作科举考试后,才成为家喻户晓的经典,成为改变思想塑造国民性的工具。
这就说明,哲学只有被广泛接受并成为人们的习惯或信仰后,才会具有改变世界力量。所以有时候觉得老C说得对,有没有用才是关键,利益比思想更能改变世界。
改变他人思想是要付出代价的,苏格拉底不就是为此而殉道的吗?苏格拉底自从神谕事件后,发现原来人认识到自己的无知,才是智慧的表现。之后,他专门选人群最密集的地方,每天找人对话,通过反诘的方式,让对方解释他说的词语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下惹祸上身了,因为天下没有几个人能扛住苏格拉底式的追根问底,否定自己的过程并不快乐,他们往往对苏格拉底心怀愤恨而不是心存感激。苏格拉底因此被扣上了毒害雅典青年思想的罪证,最后被判饮下毒酒。幸运至极的是,苏格拉底有一群信徒,柏拉图和色诺芬是佼佼者,特别是柏拉图的思想,为西方奠定了理性思维的根基。
理性是西方科学产生的根源,这和中国传统小农社会的思想截然不同。随便举个例子,就说“我”这个字吧,西方人发明了I、me、my、mine等词,可以看出他们喜欢界定一件事是主动还是被动(这导致了西方哲学主客二分,后来也产生了很多问题),是名词还是形容词。
再看看中国,也发明了更多的“我”:吾、予、余、鄙人、臣、妾、朕、某,丰富多彩,不同的场合必须选用不同的字,不然就是摆不正自己的地位,会引别人不高兴。显然,地位高于事实,尊重尊卑与关系而不是理性,这是中国科学比不过西方的文化根子,因为地位而非理性,才是关乎利益的事。
二、地学是哲学还是科学
哲学是改变思想的学说,科学是改变世界的利器。地球科学(简称地学)似乎也面临着一个困境,它到底是哲学,还是科学?地学的目的是要去解释世界,还是去改变世界?
我们所有一位老Y,是我望年交,他经常和我聊基础研究的事。前几天,他说有体制外的朋友找他请教玄武岩纤维问题,那家伙发现把玄武岩纤维加到水泥里后,水泥的强度可以增加十倍,为什么会这样呢,于是就向他请教。老Y就给他解释,这是矿物结构导致的,原理和钢筋混凝土一样,是因为有预应力,并鼓励他继续去研究,并通过反复实验,弄清楚怎么混合效果才好,这个发现还可以用于桥梁建筑等重要场合,造福人类。
老Y觉得像这样的研究才叫基础研究。他感慨道,为什么我们现在的地学研究总是不能作出类似的新发现,为社会做点实在的贡献呢?写论文是必要的,但我们总不能老是用西方的仪器和技术来做点数据吧。
经一番讨论,我们认为答案还是得回到了理性上来,一是中国人缺少追根问底的精神,物理数学等基础不扎实,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实用主义(注:这里的实用,不是改变世界的实用,而是为自己获利的实用),功利主义太强,所以没法拓展到其他领域或用途。二是没有耐下心来到现实里找选题,只是获得数据然后解释一番就完了,就没有再想怎么把理论用出去,用他的话说,就是不够接地气。
象牙塔里的研究是不够接地气。现在有些研究像中世纪的学院式研究,与现实是脱节的。中世纪的哲学家,经常要去论证一个针尖上可以站多少个天使。一个问题如果不是来源于生活,除了锻炼脑力和逻辑外,往往难以改变生活。
回顾一下地球科学界的大事,产生于20世纪60年代的伟大发现——板块构造学说,这个学说之所以伟大,我想,并不只是因为它可以解释地球上很多地质现象,而是它让地质学家豁然开朗,成为地学家的共识(彻底改变了思想),而后地学家利用这个思想为找矿找油指明了方向(改变世界),这是地球科学促进人类文明的鲜活例子。反观现在,地球科学进入到了支离破碎的小科学时代,虽然喊了很多年的系统科学、整合科学,但一来我们缺少具有全球共识的新发现,二来缺少将系统科学思想应用于社会的实践,所以目前的状态是,即改变不了思想,也改变不了世界。
我们所有一位老师,以前研究过黄土高原的古植被。过了很多年,大家似乎对他最新的研究成果不是很了解,但对她关于“保护黄土高原植被,应该种草而不是种树”这个说法非常感兴趣。为什么呢,因为贴近现实接地气呀!
地球科学在中国科学院的业务主管部门是可持续发展局(以前叫科技促进发展局)而非前沿局,这个定位从另一个角度说明了地学在上级领导心里,并非学术前沿,而是实用科学。所以,现在的地球科学家更是被要求,要从现实中去寻找选题,要让企业加入进来一起做,因为企业是很现实的。
三、地球科学要做三个实验
老Y说的第一点,中国缺少追根问底的精神,自不必多说,大家都会感同身受。但第二点,我觉得其实是一个突破口,是我们培养理性精神的一条捷径。我突然发现,地学和其他基础学科,在做实验这件事上有很大差异。
为什么物理化学被认为是基础科学,而地学有时候就不被认为是基础科学呢?我认为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实验的对象和目的,双方有很大不同。
物理化学经常做人为控制很严格的实验,要求实验要素明确且数量有限,因为如果变量太多就没法控制实验了。对于地学而言,对象太大,很难做实验。比如全球变暖,能做实验吗?说二氧化碳是温室效应的罪魁祸首,但二氧化碳从哪里来,是人类排放的,还是火山喷发的,还是俯冲板块带上来的,各种来源,哪个才是主要的原因?全世界那么多聪明的科学家,好像也没人提出来可以通过实验来回答。地球科学家采取的方式是观测,到典型区域采集样点数据,进而推断全球,有点盲人摸象的感觉。地球因为时空尺度巨大,地域差异也很大,没法做精确的实验,于是通常把数值模拟作为发展方向,但数值模拟和实验并不是一回事,前者要素变量很多,后者变量少而精确。
最重要的另一个原因是,地学家做实验的目的本来就不是为了改变世界,而是认识世界,即实验只是认识地球的手段。这是地学界和其他实用性强的学科的不同处,所以地学通常止步于解释,这也是地学经常被视为无用的原因。历史学家说,学史可以明智,可以知兴替。地学家说,将今论古,以古论今。地学倒是和历史、哲学有点相似。
因此,地球科学需要向苏格拉底学习,重新审视自身,认识自己,并转变一下思路,向物理化学学习,大处着眼,小处着手,即从做小实验入手,并将改变世界作为学科的一个目标。
什么意思呢?不同的学科有不同的语言,地球是物理化学生物学数学在现实世界的总和与呈现,地球科学要用和大自然打交道的优势,一旦从自然里发现新的现象,就要穷追不舍,做实验,从物理化学生物等机制上去解释现象,转化为它们的语言;第二,提出自己的假说,并通过实验去验证这个假说;最后,还是做实验,把经过验证的理论应用于社会实践。
这里的实验,不只是利用现有的工具去观测获取数据(第一个实验),而是往前走一步,去复现现象(第二个实验),验证其中的基本原理,更重要的一点是往后还要走一步,把获得的认识通过做实验应用于实践(第三个实验)。只要做好这三个实验,这样,就能把地学和基础科学、应用科学完美链接。
爱科学,学科学,用科学。编故事无法改变世界,地球科学要改变世界,就离不开以改变世界为目的的三个实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