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相对运动
2010年正值国际生物多样性年,5月22日是国际生物多样性日。受“卡尼尔社区植物保护基金”邀请,5月21日我从北京出发前往四川贡嘎山进行实地考察,参与保护生物多样性活动。此行十余人,由成都中转至目的地——康定。沿路前半段是平坦的成都—雅安高速,后半段为蜿蜒曲折的山路,交界点在雅安。雅安群山环翠,青衣江穿城而过,此地盛传有三宝,雅雨、雅鱼和雅女。雅安一过,便进入青藏板块的前缘,山渐高而水渐急。
从盆地突然进入高山,不由让人感慨地球沧海桑田之巨变。2.5亿年前,青藏高原尚未形成,成都的西边并不是现在的横断山脉,而是一片海域,称为古特提斯洋(古地中海)。经历了晚三叠世的印支运动后,川西发生了褶皱运动,海洋上升为陆地。但那时,川西的海拔还很低,和现在的崇山峻岭有着天壤之别。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地壳运动也如此,它就像七巧板一样缓慢但持续地在地球表面拼合和拆散。恐龙灭绝后,地球进入哺乳动物统治的新生代,位于南半球的印度次大陆,此时已经和南极洲分离,正在万里迢迢的“北征”路上;至今6000万年前,它越过赤道,摆出和西藏冲撞的架势;2000万年后,也就是4000万年前,它终于与西藏相遇,“长征”路总算走到了终点。夹在中国和印度之间的特提斯洋闭合消失了,喜马拉雅山脉拔地而起,日渐增高。随后,印度板块和西藏所在的欧亚板块开始了持久的大陆与大陆的对抗。这场较量中,印度板块俯冲到西藏的下面,青藏高原雏形初现,不断受挤压而抬升,特别是近200万年的第四纪以来,隆升速度越来越快,终于造就了当今的世界屋脊——青藏高原。
图 记得高年级的哲学课本说,一切事物是在不断运动、变化和发展的。事实就是如此!静止是相对的,而运动是绝对的。人类短暂的一生也许看不到沧海桑田的变化,但是地质时间绝对能够使自然创造奇迹,就像地球板块的运动。
青藏高原的隆起,改变了整个中国乃至全球的地形,并影响了全球大气环流的传输过程。现代地貌、构造意义上的四川盆地开始真正形成。目前,根据GPS观测结果显示,青藏高原整体以每年7~30毫米的速度向北和向东运动,平行于碰撞带方向上的地壳缩短量约是每年38毫米,而青藏高原周边主要断裂带的滑动速率均在每年10mm以下。
图 青藏高原在新生代开始抬升,但速度最快的时间段主要在200百万年前的第四纪。(图片来源:陈富斌,1997)
而今,对抗仍在继续,喜马拉雅山还在升高。板块之旅,虽然速度缓慢,但在时间这个强大力量的支撑下,产生了惊世骇俗的变化。或许有人会问,既然如此,那么珠穆朗玛峰将来是否有可能冲上几万米云霄之上呢(对流层顶高度约1万米)?就像太阳系最高的山——火星上2万多米高的奥林帕斯山一样。
答案是不会。
根据岩石物理学原理,岩石的承压能力有限,山体抬升后,山底的岩石受到的压强增大,一旦超过岩石强度,岩石就会破裂。花岗岩的抗压强度很大,其单轴抗压强度为200~300Mpa,若取其密度2.7g/cm3(花岗闪长岩)计算,岩石不产生破裂的理论高度约为1万米。当然,岩石的强度和围压、温度、应变率等多种因素综合相关。但可以肯定的是,山不可能无限制长高,这也许就是目前地球上没有万米高山的原因。火星的重力加速度是地球的0.38,所以那里的山可以高出地球很多。贡嘎山是四川最高的山,被形象地称为“蜀山之王”,海拔7556米,是青藏高原东部的最高峰,这一高度放在全世界也是屈指可数的。
就在我们乘车向西疾驰的同一时刻,脚下的板块“漂浮”于地球表面,向东缓慢前行。如此一快一慢,方向相反地行进在同一时空,想来也颇为有趣。
二、峡谷之路
不到新疆,不知中国之广;不到西藏,不知天空之蓝;不入川西,不知山川之美。车子过雅安不久,路面渐窄,窄时仅容两车,最后完全是临水而行。窗外的景致犹如画卷一般打开——高山、峡谷、河流、瀑布,这般美景绝对要归功于中国特殊的地形。地理学家把中国的地势分成三个阶梯:第一阶是平均海拔在4000米以上的青藏高原;第二阶是以海拔在1000~2000米之间的内蒙古高原、黄土高原、云贵高原等为主的高原和山地;第三阶是东部地区,为海拔1000米以下的平原和丘陵。四川盆地按照位置,虽然处于第二阶,但自从新生代以来,盆地下陷,地势降低,如今成都一带的海拔仅400多米。从成都进入贡嘎山地区,相当于从第三阶一下子跃上第一阶,高程如此突变,地形必然复杂。地形越复杂,人口密度往往越小,景色通常也越美、越不常见。
《中国国家地理》曾赞誉沿北纬30度的318国道是中国最美的景观大道。从雅安到康定的路,就是318国道,基本依傍着河流前行,不断地进行着左右盘旋和上下起伏的运动。水看似温柔,却是地表最好的雕琢师。密密麻麻的水网将这里的各支山脉连成一体,因此,沿着河在山坡上修建公路,就可以省下开山凿洞的费用,就可以到达山里大多数的地方。但有时为了避免绕大弯或翻山越岭的艰辛,出于时间、成本和安全考虑,会在山的两头打通隧道,从一条河过渡到另一条河,有点河流“截弯取直”的味道。二郎山隧道是318国道一个重要的标志点,听同车的人说,原来去泸定,必须要翻越二郎山,山下是深沟险壑,行车时若不留神,就会葬身峡谷,如今有了二郎山隧道,明显安全快捷多了。
图 贡嘎山地区的地形以及考察路线。
二郎山是汉族和甘孜州藏区的分水岭,呈南北走向,从属于红军长征时翻越过的夹金山脉。过了二郎山,就能看到大渡河,算是越过了横断山的第一道屏障,真正进入了青藏板块中的松潘—甘孜地块,也进入了贡嘎山的地盘。在穿过二郎山4176米长的隧道之前,我们下车休息了一会儿,其间还大赞缭绕在山头的云雾,天正下着小雨,水汽透过T恤,带来一丝寒意。
但是,当我们穿过隧道后,所有人都注意到突然晴空万里,丝毫没有下雨的迹象。后来才知道,二郎山是座阴阳山,过隧道之前是湿润的气流——饱含水汽的太平洋东南季风,随着海拔上升而温度降低、冷凝成降雨;过隧道之后,受地形影响,气流增温下沉,难以降雨(该降的雨都降在了东坡),变成了大渡河干热河谷。(2010-08-26补充:资料说这叫焚风效应。因为山脉与山脉、河谷与河谷之间的水平距离太小,而高差极大,气流翻过一座山后来不及下沉就被迫抬升,因此山下的河谷水汽少,降雨少。但降雨少并不意味着水少,上游的河水以及河谷上部的地形雨,都补给了这里的河流。而大渡河此时成了河谷最大的水汽通道。)这里空气干燥,山坡的植被迥异、稀疏,用《中国国家地理》主编单之蔷的话说,好像来到了黄土高原。“十里不同天”用在这里再适合不过。我想要是能在二郎山山脊上小坐,感受一下干湿气流的冲击和交汇,才不枉横断之行,横断山,这名字真够霸气。
一座小小的二郎山就可以隔断水汽,造成山脊两侧巨大的气候差异,何况是更加雄伟而连绵的喜马拉雅山呢?无怪乎多年前,有人曾建议给喜马拉雅山炸个缺口,让印度洋的暖湿气流进入中国腹地,解决西部干旱问题。虽然可行性不高,但这个想法至少很有趣。
图 海坨山的雾。海坨山高高地矗立在延庆盆地的北面,当我们爬上这座海拔2200多米的北京第二高峰时,发现这条雄伟的山脉把雾气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半。这就是高山对气流的阻隔作用。
过二郎山后,我们的车折向北,向泸定驶去。当年翼王石达开在这里吃了败仗,而翻过夹金山的红军在这里打了胜仗。大渡河上时不时可以见到悬挂的吊桥,有的桥已经作古,桥下汹涌的河水碰撞出翻腾的浪花。虽然之前想象了很多遍大渡河,但看到实际的高山深谷,还是有些意外。确实耳闻不如一见,神游不如亲历。河水在狭窄的深谷中咆哮而去,而深谷的两侧,是 “V”字形险峻的山崖,这是典型的峡谷地貌。不禁让人要问,为什么这里有那么多峡谷?它们为什么如此深险?
我国的大峡谷主要分布在三个阶梯的交界之处,比如世界上最大的峡谷就是位于第一和第二阶梯交界处的雅鲁藏布大峡谷,第二和第三阶梯处则有太行山大峡谷、长江三峡、云台山红石峡等。峡谷的产生,必须要具备两个因素:一是地壳的抬升产生地势差,二是河流的下切侵蚀。如果地势抬升的速度很快,那么河流就会不断深切,抬升越快峡谷就越深;倘若地势不抬升,当河流下切到一定深度,下切就会变缓直到停止,转而对谷坡剥蚀。青藏高原年轻气盛,上升很快,造就了高低悬殊的地形,再加上这儿雨量充沛,所以这里的峡谷无一不险峻绝美。
图 川藏线上的山不像青藏线的山看起来那么圆润,这里主要看峡谷风光。因为相对海拔极高,沟谷纵深,一路都是风景,令人应接不暇,从不会觉得无聊。(胡臣供图)
看着眼前的千沟万壑,我再一次惊叹于自然界日积月累的伟大力量。要知道,这些被钢刀般削刻过的峡谷,大多是温柔的水雕琢而成,而原本填充着这些峡谷的岩石,遭风化侵蚀后,犹如红军长征,被流水长途搬运,最终在成都平原中找到出口并堆积了下来,形成厚达几百米的冲积、洪积层。其中的很多石头,已经成了农民的地基和屋舍,成了城市的高楼和马路。而这些外流河,终将在地势的引导下,归入大海。真是神奇!
图 靠山吃山,靠石头用石头,用石头建设地基、屋舍和围栏,也是一种人地关系。
三、康定印象
318国道的路面不宽,容易发生堵车,我们不幸堵了三个小时,直到晚上10点才到康定。康定是四川甘孜州的首府,是川藏线上游人首选的重要驿站,更以一首情歌——“跑马溜溜的山,康定溜溜的城”而享誉大江南北。四川话里,“溜溜”是狭长的意思。
第二天,我便早早起来,急切地撩开了康定在心中的神秘面纱。清晨的康定就像一条南北向长长的玉带,轻轻地飘荡在青山的怀抱中,山不高,但云雾环绕。一条宽约20米的折多河从南向北,纵贯小城的中心。也许是昨晚下过雨,河水发黄,汹涌湍急,河床里分布着许多以前被洪水冲下来的大石块,急切地弹奏出哗哗哗的音乐,让小城每个角落的人都感觉到“逝者如斯夫”的仓促感。山水如此和谐,也许这就是钱学森提倡的“山水城市”吧。
图 一江折多水,纵贯康定城。远处的山崖上,刻画着藏传佛教宗喀巴大师像。
根据河里漂浮的残枝,我估算出水的流速大概为3m/s,和人小跑的速度差不多。沿着河边北行一段路,发现河道两侧是马路,再过去就是建筑物和青山,整个城宽不过三四百米,长约有两三千米,临水依山而建,建筑和行人服饰弥散着藏区味道。康定是著名的旅游地和中转站,因此旅馆、饭店、商店众多。在城北的山崖上,几副艳丽的彩绘佛像画在灰黑色的泥盆纪的岩壁上。岩石远看有点像碳酸岩,表明当年这里曾是浅海,如今它们却已经升到了这里,海拔2550米。
折多河上有座文成公主桥,桥的东北岸,有几处高楼正被拆毁。我原以为一个多月前的玉树地震影响了这些房子,打听后才知道不是,属于正常的拆迁工程。还听说康定的南边正在建新城,但新城曾被洪水冲毁过。这提醒了我,这些扎根在山里的城市,根基并不牢固,在自然灾害面前,它们极其脆弱。
康定除了有藏族寺庙外,我还看到一个回民小学和天主教堂。这么偏远的山区小城,却有着三大宗教的信仰者,足以表明这里曾是多种文化的冲突和交融之地。
图 康定正被拆迁的高楼。
四、冰缘与杜鹃
图 康定—磨西沿线高程图
图 从雅家梗垭口远眺群山云海
回到宾馆的餐厅,喝了粥和酥油茶,吃了几根青菜和鸡蛋作为早餐,我们上车奔赴磨西,沿途主要任务是考察高原植物。康定往南,是曲折上升的山路,到了雅家梗垭口的时候,海拔已经将近4000米。天公作美,晴空万里,虽然寒风有点大,但可以“坐看云起时”——远处的山腰被一片云雾浸染,近处鲜艳的杜鹃花含苞待放,山高云低,花红雪白,如入仙境。比我们早来几天的一位朋友直夸我们人品好,一来就能看到难得的云海。
图 高山杜鹃,在雪山映衬下更加娇艳。(N29°53.854’,E102°00.310’,海拔3958米)
大家兴奋地冲到路边的杜鹃花丛中,开始寻找最美的摄影角度。杜鹃花常被称为映山红(among提示:映山红仅仅是杜鹃属的下一个组,而且映山红绝对无法代表杜鹃本身,川西的杜鹃大多是杜鹃组而非映山红组),但绝不仅仅是红色的,这个海拔的高山杜鹃主要有两种,一种是紫色的,另一种是粉红色的。从它们的生长环境看,应该是喜光的,适合于冷而湿润的气候。不同海拔的杜鹃花,品种和花色都不一样,这是一个庞大的群体,所以从康定到雅家梗沿途,我们就见到路边生长着不同品种的杜鹃。
这里的岩石主要是表面长着黑色地衣的花岗岩,花岗岩是酸性火成岩,含有很多SiO2。据此可以判断杜鹃花是一种喜欢酸性土壤的植物。因为美景而过于兴奋,不少朋友动作过猛,一下子产生了高原反应,喘不过气来,脑袋有点疼。我看了下GPS,气压约为630hPa,比标准大气压小了1/3多。距离天近了,但头顶上的空气也越稀薄了。高处不仅不胜冻,而且不胜动。
拍完照,我开始观察周围的地理环境。远方海拔约3600米以下的山坡,是一大片代表寒温带的冷杉林,而海拔约5000米以上的山坡,覆盖着积雪。现在所处的位置,为森林线和雪线之间的地带,主要植被是以苔草为主的草甸,土壤是暗棕色的,属于寒带的高山草甸土。地理学上称这种环境为冰缘地区。这里没有冰川覆盖,气候寒冷,以冻融作用为主,冻土层的下部长期呈冰冻状态,上部则在夏季融化,一踩上去,脚底就粘上一层泥。研究冰缘地貌,对了解古地理、古气候和第四纪地质史有很重要的意义。
图 石海是冰缘地貌的重要特征。
既然是冰缘地貌(冻土地貌),大自然就一定会在石头上留下痕迹。果不其然,在马路的另一侧,我发现了一片小规模的石海。这些花岗岩质的石头,其内部容易发育节理面,在受到冻融风化作用后,岩石因冷热不均而崩解,破裂成大小不一的岩块或岩屑,在夏季融水和降水的协助下,被搬运到地形相对平缓的地方堆积,形成比较平坦的石头的“海洋”。
图 岩石的冻融破裂作用。
走进石海,我发现有一块宽约40cm的花岗岩因为受到冻融作用,被冻裂破碎成了两半。如果用地质学将今论古的思想(现在是了解过去的钥匙,现在正在发生的也就是过去曾发生过的),我们就不难理解石海形成的过程了。巧的是这块岩石的表面有一个纺锤形的凹槽,难道是因为冰川作用引起的?存疑至今。
五、燕子沟的红石滩
图 沿途看到山沟里河流般的红石滩。
出了垭口,山路急转向下,从海拔4000米一直下降到2000米的燕子沟。一路风光依然如画,窗外的树林从高山草甸,逐渐过渡到寒温带冷杉林,暖温带针阔叶混交林,亚热带落叶阔叶林和常绿阔叶林。特别是针阔林和冷杉林的界线,清清楚楚,仿佛画过地盘,拥有各自的势力范围。
但一直令我铭记于心,感到无比神奇和壮观的是红石滩。当车子下降到2800米左右,突然间,脚下的山沟里,初现了一大片鲜红色的石滩,从萦绕着仙气的远方倾泻而下,恰似一条红色的河流。下意识里,我误以为这是由于富含铁的岩石氧化造成的,就像我在新疆看到的红色岩层一样。但转念一想,这里的岩层主要是岩浆岩而不是沉积岩啊,还有为什么有些岩石是红色的,而有些不是呢?在贡嘎山做自然保护工作多年的杨彪(山水自然保护中心项目协调员,大家亲切地呼他“彪哥”)告诉我,这是一种真菌引起的。我怀着好奇之心,等待机会去近距离观察它们。
沿着磨西河南行不久之后,我们转弯西行,拐进了燕子沟。贡嘎山地区除了燕子沟,还有南门关沟、湾东沟、莫溪沟等山沟,当然最著名的是海螺沟。我回来一看地质图,发现这里的沟,和断裂有着密切联系。
地质学上有一种说法,叫逢谷(沟)必断,表示凡是有山谷、山沟的地方,必然有断层。大多数时候,这个说法没有错,但也有些过于绝对。山谷是十分常见的一种地貌形态,有山必有谷,它形成原因有很多种:有的是构造运动形成的,比如在地震形成的断层上,岩石沿着断层线破裂,因而形成线性的山谷;有的因为岩石的软硬程度不同,较软的岩石更容易受外界风化侵蚀而形成山谷;有的由于岩石内部发育了大量含有裂隙的垂直节理,在水流的侵蚀和下切过程中形成山谷(节理的交织点通常较开阔);有的则因为冰川的刨蚀而形成。当然,地壳的褶皱(背斜和向斜)也能产生沟谷。但是否有断层,关键要考察断层的上盘和下盘是否有相对运动。
有断裂带的地方通常会发育沟谷,因为断裂带上的岩石经过地球的内力作用产生了破裂,抗风化能力相对于周围的岩石,变得更弱,也就更容易受外力的风化和侵蚀。比如大渡河、磨西河便是沿着南北向断裂带发育的,近东西走向的燕子沟和海螺沟也是沿着断裂带发育而成。
图 大面积闪长岩的出现表示这一带曾经有过大规模的岩浆侵入。
燕子沟位于贡嘎山的东坡,抬头可见雪山,被游人称为川西的净土、一条“尚未开发的海螺沟”。沟里出露了大量花岗岩和闪长岩,这些岩石是侵入岩的一种,表示不是火山喷出来的,而是岩浆在向地表运移过程中固结成岩,后来地壳抬升,岩石经风化剥蚀而出露到地表的。因为地下岩浆冷却结晶的速度慢,组成岩石的矿物晶粒较大,肉眼便可识别这些长石、石英、角闪石和云母。此外,我还观察到景区内有些小路是由一种丝绢光泽的板岩铺成的,板岩的表面平整,是天然的石料。而板岩属于变质岩,这又暗示了这一带曾受过较强烈的构造变动和高温高压的影响,岩石发生了变质作用。
图 燕子沟的红石滩
红石滩是贡嘎山最靓丽的风景线,是一张毋须多言的明信片。到现场一看,果然名副其实,只见沟谷里遍布大小不一的红色石头,石滩中矗立着巨大的漂砾,直径达到十几米。根据经验,我觉得这可以叫做石河,它形成的原因可能和雅家梗的石海相似,是岩石风化崩塌后,被山谷里的洪水从较远处的冰川脚下搬运过来的。经过洪水搬运,岩石的棱角已经不那么明显了。但要让这些个庞然大物移动,需要多大的洪水啊!
图 红石表面新鲜的地衣。
图 带到北京10天后,红石表面的地衣颜色暗淡了很多。(赵晓霞供图)
那些红色的植物,可能是一种地衣(2010-08-26补充:资料说这种植物叫橘红藻,在一定温度和湿度条件下,可以积淀大量的类胡萝卜素,而类胡萝卜素正是让石头变红的基础元素),就附着在这些岩石上,与远处的雪山交相辉映。这里的海拔大约为2700米,因而猜测它们只能生长在这个高度附近,而且和杜鹃一样,喜欢酸性的环境。后来了解到:红石在海拔2100米以下的地方没有;在贡嘎山东坡很常见,但到了西坡就难觅踪迹。而且要求空气清洁新鲜,只能在空气质量非常好的环境中生存。为此,我们做了实验,捡了几块带回北京。过了10天后,发现红色犹存,只是暗淡了许多,并没有他人所说的一下飞机红色就褪、变黑的怪事。流言止于实践。
彪哥说,前几年的红石不像现在那么多,是在这几年突然增多的,而且连上游都开始出现。不知道这是否和气候变化有关。如果它对气温和环境真的那么敏感,我倒认为可以用它作为监测空气质量和研究气候变化的一种指标。
六、高原的精灵
这次贡嘎山考察的主要目的是了解几种珍稀、濒危植物:全缘绿绒蒿、西康木兰、康定木兰和垂茎异黄精等。贡嘎山有一个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分布有高等植物3000多种,被称为“物种基因库”。之所以物种丰富,是因为它地形特殊——它是一座极高山:从大渡河的谷底到贡嘎山主峰,水平距离不过29公里,但相对高差竟有6400米,这在世界上也是罕见的。丰富的垂直自然带分布,满足了各种不同物种的生存环境。山路崎岖、沟谷纵深,也使他们较少地受到人类的造访或干扰。
考察过程中,我们听到了不少关于它们的有趣故事。比如垂茎异黄精(又名飘拂黄精)的发现就具有传奇色彩:1982年,植被生态学家刘照光先生在贡嘎山东坡海拔2200米的海螺沟青石板山沟中扎营进行植被调查,每天清晨他都例行“公事”。不想,有一天,刚好有几滴露水划过树叶,滴在他开始秃顶的头上,他下意识地抬了抬头,正准备挪身子换位置的瞬间,发现了正在晨风中徐徐飘动、开着白色小花的小草。扎实的专业修养告诉他,这种植物非等寻常。不出所料,他发现了新物种,并且给了它一个优雅的名字——飘拂黄精。我想,只要到大自然中旅行,发现和理解自然,就必然会有不经意间的发现,这恰是旅行之所以令世人着迷的原因。
我们途经海拔2145米的新兴乡堡子村时,还参观了当地小有名气的康定木兰王。康定木兰又叫光叶木兰,是1879年和1881年两次被英国植物学家在康定发现和冠名的。这株木兰王,是世界上目前已发现的最大的一棵,根据生长锥,测得树龄为454岁。树高17.5米,枝繁叶茂,状如华盖。康定木兰属于古老的孑遗物种,贡嘎山特有,正处于濒临灭绝的边缘,但正因为当地的老百姓视这棵木兰王为祈祷神灵的神树,从而使它保存了下来。这种通过迷信建立起来的人与自然的关系,竟起到了重要的自然保护作用,是值得我们思考的。这让我想起了电影《阿凡达》中,生活在潘多拉星球中的纳美族对待自然的态度。
此外,我们还观察到了这个季节森林、高原上的其他精灵们:树生杜鹃、独蒜兰、小叶紫荆报春、东方草莓、莲叶点地梅、羽叶蓼、繁缕、紫堇、鸦跖花等,不一而足。
图 已经过了花期的康定木兰王。这株木兰王,是世界上目前已发现的最大的一棵,根据生长锥,测得树龄为454岁。(海拔2145米)
图 罂粟科绿绒蒿属全缘叶绿绒蒿。绿绒蒿可作中药,和当地老百姓生活密切相关。虽然它们在海拔3000m以上的路边留下不少靓影,但还是需要保护。遗憾的是沿途看见一位自驾的游客,采了一大把捧在怀里。气得彪哥马上停车,跑到她跟前放下狠话:你再采,我就向当地保护组织报告,是可以把你抓起来的。(海拔3840m)
图 西康木兰。西康木兰是一种喜阴,较珍稀的物种,花叶同期。它只生长在海拔2400米左右的地方,雅家梗附近总共也就50多株。我们运气好,恰好欣赏到了它洁白的花朵。(海拔2250米)
图 垂茎异黄精,百合科黄精属。因为挂在树上,随风飘拂,又叫飘拂黄精。贡嘎山内的数量极少。目前所知,它只附生于苞石栎这种树的树干上,花籽一旦落地,就不能存活。目前人们对它知之甚少,自然保护区的人员将对它们进行长期研究。
七、人与自然的困惑
图 网上的贡嘎山图片。
网上有一张照片,湛蓝湛蓝的天空,白雪皑皑的角峰下,漂浮着海一样的浮云。一个孤独的行者,背着高过头顶的行囊,右手拄着登山杖,坚定地向那座山、那片海走去。照片里那座引得无数人心神俱往的山,就是蜀山之王贡嘎山。原先以为,人世间像这样纯洁的一方净土,只有步行,才能显示出自己对自然的热爱和虔诚。可是,随着交通的发展,越来越多的神山圣湖,被机械化的车轮渐渐逼退,白色的污染、黑色的尾气随之散布到很多生态原本脆弱的保护区。在和保护区人员交流时,我们得知有些保护区,为了发展旅游业,往深山里修路建房,就差点在无意中毁掉了珍稀物种。从生态保护角度看,这些保护区本来就不是需要马路和车辆的地方。以发展GDP的名义搞破坏并不少见,经济和自然难道不能和谐?
图 马路两侧的砾石堆,随时可能发生崩塌的危险。
图 山区重力作用强烈,崩塌堆积物和滑坡堆积物分布广泛。
图 为了防止山体滑坡崩塌,318国道采用锚桩的办法固定。
要致富,先修路,公路在很多穷山恶水之地,象征着经济和财富。318国道是四川进入西藏的交通要道,肩负重要的经济和政治任务,因此山再高,水再深,都必须修路。为了防止山体滑坡或崩塌,沿途可以看到很多山坡已经打下了锚桩。锚桩可以穿透山体中可能滑动的滑动面,是预防滑坡的有效工程措施。可四川偏是个雨水滋润,连插根筷子都会发芽的地方,常年雨水、植物对岩体的侵蚀,使得预防、治理地质灾害的费用很高。因此川西有很多山路,根本无法像国道一样受到“保护”。一场小雨,一阵大风,一次地震,都可能会引发山体崩塌,不仅堵塞狭窄的道路,还可能对道路的车辆行人造成伤亡。从康定到磨西的路上,也时不时可见泥石流和塌方留下的痕迹。从地质学角度来说,很多地方本来就不该修路,而人们却偏要为之。
另一个让我困惑的问题就是地震。进入新生代以来,印度板块向亚洲大陆板块挤压,伴随着青藏高原的抬升,青藏高原范围内各个组成板块的边界和内部,产生了大量北西和北东方向的断裂带,并引发了大规模频繁的滑移、推覆、地震、泥石流活动。2008年5月12日的汶川大地震,就是北东走向的龙门山断裂的逆冲活动引起的;2010年4月14日的青海玉树地震,则是北西走向的甘孜—玉树—风火山断裂的走滑—逆冲活动造成的。最令人担心的是,一些重要的县市级所在地,很多都通过断裂带。比如此行沿途经过的天全县,附近有北东走向的灌县—安县断裂带经过;泸定县,有北东向的汶川—茂川断裂经过;康定县,有北西向的鲜水河—小江断裂(包括道孚—康定断裂)经过。这些有断裂带经过的地方,未来发生大地震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本来是不应该大兴土木的,而这些地方的房子,很多都建在极不坚固的由山洪冲刷下来的砾石堆上,地基不好,何以抗震?但是,川西这里除了山就是河,面积大点的平地就是宝地。或许正是因为有断裂带经过,这些城市的阶地要比其他地方开阔,为了相对较多的土地,人们又不得选择这些地方。这种无奈的选择,又该如何解决?
八、尾声:冰川温泉
图 天气若有这般好,从磨西村可遥望贡嘎雪山。若勤劳起得早,还能拍摄到沐浴在晨曦中金灿灿的山巅。
傍晚时分,我们终于到达了距离康定100多公里的磨西(海螺沟村),这里海拔约1600米。资料说,磨西是冲积形成的堆积阶地,地下是磨圆度较好的沙砾层,厚达百余米,采集埋藏在沙砾层中的朽木,通过14C同位素测年,得出阶地的形成时间约在8000年前。沙砾层下面就是坚固的闪长岩。
磨西的两条主干道两侧,正在新建不少酒店,这应该是旅游业带动起来的,但看到从水泥墙里露出的几根纤细的钢筋,我又深感忧虑,在这种砾石堆上建房子,地基根本打不到百米下的基岩上,而不做好建筑防震,地震一定会成为毁灭性的杀手,灾难仍将上演。
贡嘎山地区断裂广泛发育,降雨丰富,因此泉水汩汩,据统计,出露温泉共有50多处。其中的海螺沟断裂带就有几个温泉。海螺沟是以冰川地貌为主的国家地质公园,在海螺沟里泡温泉,是一件很奇妙的事。寒冷与温暖,这对矛盾在此时得到统一。晚上,我们一行来到最近的一个温泉——冰川温泉,买了118元一张的门票,冲进充斥着硫黄味的泳池,据说这是亚洲唯一的标准温泉游泳池,诸葛亮的部队、红军部队都曾在这里泡过。
在城市里,我经常幻想着这样的场景:在空谷幽兰的山涧旁,放松地躺在平软的草地上,凝视青山绿水,蓝天白云,听着清脆的鸟鸣和潺潺的溪流,嗅着随风飘来的带泥土味的幽香,既不用后悔昨天,也不用顾虑明天。而此刻,泡在温泉里,仰望夜空,我感觉自己差不多达到这个境界了。今晚的月亮很明亮,完全掩盖了星星的光芒,看月相,这一天大约是四月初九。
新闻链接:卡尼尔社区植物保护基金是由企业支持的植物保护项目。在卡尼尔的资助下,山水自然保护中心于2008年7月设立了“卡尼尔社区植物保护基金”,在云南西双版纳和四川环贡嘎山地区,鼓励当地乡村社区和基层保护工作者结合传统知识进行植物的保护,并支持他们开展与珍稀植物有关的小型研究工作。
【边栏】科学考察旅行需要的简要装备
- 单反相机 用于记录沿途的自然景致,考察时拍照存底。
- 望远镜 用于远距离观察动植物和地形地貌。
- 对讲机 用于在没有手机信号时队员间的互相联络。
- 瑞士军刀 野外生存的必备之物,十分好用。
- 钢尺 用于进行测量、充当参照物。
- GPS 用于测量高程、气压,野外定位,记录路径,避免迷失方向等,科考必备。
- 冲锋衣裤 舒适保暖,还可以避免雨水淋湿,在山林中穿行可以保护身体。
- 遮阳帽 防止曝晒,方舟子说延缓皮肤衰老的最可靠办法是防晒。
图 四月初九的月相。
图 此次植物考察人员合影。
先来顶下,回头再找你啊
那位采花的女生多半还是因为无知吧,平常人眼里估计就是没见过的一种漂亮野花,不知道已经到了濒临灭绝的地步。但是如果政府大力宣传让大家认识和保护这种植物吧,让大家都知道这种植物的珍稀的话,只会招来更多利益熏心的人,那更是一场灾难,对于这种事还真是难办啊!
@cava:政府宣传很重要,但效果可能不怎么好。还是需要依靠广大网友、民众在上网、聊天、游玩时的提醒,就像这篇文章一样,若能起到一点提醒的作用,就达到效果啦。绿绒蒿倒没有濒临灭绝,不过养成看到漂亮的花就发扬“爱美之心”的习惯不好,需要纠正下。
嗯,俺也是很无知,俺看见说受到保护,而且我从没见过没听说过就想当然的以为是珍惜品种濒临灭绝,想到被更多人知道这个的话会招来大量利益熏心的人疯狂偷窃,导致再也见不到这种植物,想得太多了,囧。还是路边的野花不要采,实在是喜欢拥有花就在家里自己种吧!
@cava:绿绒蒿是当地人的药材,数量并不是多得不得了,对于外人来说,不应该随便采摘。真正喜欢植物的,往往不会去破坏它们。好比昨天,我们在后河峡谷吃桑葚,有一个女生就让我别把枝条折断了——她是专程过来拍摄植物的。
恩恩,我同学现在在贡嘎山貌似是海螺沟,做小型哺乳动物的多样性调查。
感觉你们结合起来应该会很有趣。
不知道你们的是否有研究结果发表,应该有很好的参考价值吧
@nacfei:感谢你的信息,此行我不过是走马观花者,在贡嘎山时间不过一天半,论研究更需要像你同学那样的专业人员。你同学是哪个学校的,我想他是以海螺沟为研究区域吧。
这篇看完学到很多东西:)
我每次出游都很遗憾自己的地质知识仅仅停留在中学的地理课本阶段,面对河流山川除了“很美!很美”就没什么更多可说的了。历史民俗这些人文的知识好补,地理这种自然科学如果没有建立好一个体系,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看些资料,还真的没法形成自己的思考。
@静:历史民俗这些人文的知识为何好补?说来听听,我感觉也不好补啊。地理等自然科学其实也好补,只要有兴趣+坚持多看资料,就能形成一些系统的认识呢。不过最好备一本《地球科学大辞典》以了解专业名词。
小张同学你越来越有未来大师的范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