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辉煌,辉煌后面同时隐伏着危机。一个民族有一个民族的优点,优点后面同时隐藏着不足。生活在具体的一个时代,作为具体的一个人,往往由于习惯的力量而看不到隐伏的危机或不足。
这个场景仿佛我们行走于一片黑森林中,虽然有头灯,但灯光再亮,也不可能照亮整片森林,即便照亮了整个森林,我们也无法观察整个森林,而永远只能看到视域范围内的那一部分。
所以说,人就是人,人不是神,神是全能的,而人充满了局限。局限无时不在、无处不在,即便我们认识到了局限,进而想突破局限,我们的思维习惯仍然会限制我们。脑科学家说,人类不常思考是因为我们的大脑不是用来思考,而是用来避免思考的,大脑总想偷懒,想节约能量,而偷懒的最好方式,就是养成习惯,然后依着惯性去做所谓的自由选择。
我一直在探寻真理,直到近年,我才认识到真理就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像河流一样绵延不绝,像气候一样变化万千,道可道非常道,能讲出来的真理,只能是知识而非真理了。所以,我现在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对凡没有经过思考或论证而得到的一切所谓真理,都保持着警觉,即便是自己思考论证后,也时刻保持反思,准备接受反转。
接下来,我想联系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谈一谈我对中国古典的观察和思考。
一、古典音乐
上周末,和阿坚、孙磊、陈涌海、小博士夫妇聚会。期间,阿坚和往常一样,要在给小博士的书里题词,陈涌海举起竹箫,为阿坚迸发的灵感伴奏。看到阿坚的毛笔在扉页的白纸上落下,化成一句句诗,箫韵在空气里飘荡,我突然觉得这个场景充满了古典艺术,好像在看一部松弛的山水画电影一样,感觉很美很奇妙。
我的反思习惯告诉我,可能是因为某种东西触动了情感,也许是因为诗歌,也许是因为音乐,也许是两者的琴瑟相和。总之,作为一个中国人,我深深地感受到了中国古典音乐的美。为什么我能感受到?一定是我大脑的结构与视觉、听觉产生了某种共振。问题是,不在中国生活的外国人能感受到吗?
二、古典科学
我想到了聚会之前,在洞察联盟两周年纪念会上听谭笑兄讲的徐霞客探洞。之前没有细品徐霞客游记,听完大呼过瘾。
徐霞客是我国自然地理学之父,洞穴研究的鼻祖,他对洞穴怀有极大热情,日记里一共记录了300多个洞。让人惊叹的是每个洞在他眼里都不一样,而且他绝不会用一样的文字去描述大同小异的洞。
徐霞客的文字很美很具象,探洞经历在他笔下,时而希望,时而失望,跌宕起伏,不断推进。通过文字,我们不仅可以复原当时的探洞场景,还能跟随他的心情起起落落。我做了个大胆假设,徐霞客是当时的超级网红,他别具一格的探险日记,在民间广为流传,大家争相阅读,这也促进了徐霞客对每一次探洞经历和写作,充满了永不疲倦的热情。
听完分享,我问,徐霞客是否留下了地图之类的绘画,回答是没有,只有文字。我突然觉得文字虽然不如图片形象,但形象同时意味着想象的空间更小了。想象会产生美,古典诗词、古典文学之所以美,是因为文学家、诗人们,在文字里做了手脚,让我们透过文字,脑补想象了很多美好的画面。
对比当今流行的小视频,虽然小视频很刺激,但没有留给我们想象的空间,所以小视频总喜欢在标题上做文章,大呼小叫,故弄玄虚,目的就是吸引你点击,画面火爆刺激,不是搞笑作怪,就是生离死别,看完则心内空空,毫无余韵。
三、中国的古典
徐霞客虽然是地理学家,记录了很多地理现象,但就其本质而言,他是文学家,是一个借实地考察之事,用写作手法来吊读者阅读胃口的文学家。
前些天去了位于房山的贾岛墓和贾岛松,我产生了一个疑问:贾岛为什么要在“僧推月下门”和“僧敲月下门”之间犹豫不决呢?如果这件事是真实发生的,僧要么推,要么敲,不是很容易确定,有什么可以搜肠刮肚的呢?
现在我明白了,中国文学家的目的,和中国艺术家的目的都是相似的,他们的最终目的不是说明文似的写实,而是虚虚实实,即要说事实,又要和事实保持距离,更为重要的是内心的感受。
风来疏竹,风过而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 。菜根谭里的文字,读起来充满画面感,哲理深入底里,简直震撼人心。这是中文最强大之处——心物相应。
更明确地说,艺术家、文学家的终极目的,不是理性,而是感性。他们所采取的方法,就是通过某一种表达手法,给感觉加点调味剂,或说加点料。所以,我认为,艺术是犒赏感觉,使人享受的工具。艺术对应的是感觉,目的并不是精确,不是机械。
四、中国古典里缺什么
前些天,叶大年先生和我聊天中提到中国人对数字不重视,缺少量化概念。古代的中国哲学,虽然提出了“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庄子),但没有提出更深层次的数学极限原理。虽然有“力,形之所以奋也”(墨子)的说法,但并没有发展出力学。虽然有勾三股四弦五,但没有进化为平面几何。
这是为什么?
要回答这个问题,如果只从自己的历史来寻找真相,永远是徒劳的,因为我们中华民族的历史,是我们中华民族惯性的总和。如前所述,我们生活在其间,已经习惯得不能再习惯了,我们难以意识到我们的缺陷和不足。
只有去对比不一样的文化和历史,才有可能找出答案。而我找到的原因,是我们之所以没有力学、没有几何学,没有提出数学,是缺少追根问底的科学探索精神,缺少把世界抽象化和量化的方法。徐霞客被丁文江称为具有科学精神,而丁文江本人则被胡适称为当时最具科学精神的人,但徐霞客仍是文学家,即便他探索得再精细,描述得再具体,他还是想不到,可以用另一种抽象的方式去解释眼前的这个世界,因为中国人缺少这个习惯。
推崇理性的柏拉图要把诗人逐出理想国,这是一件多么让人匪夷所思之事。之所以感到不可思议,是因为我们无法理解理性的价值和逻辑。
这其实也是李约瑟之问的核心要义。为什么我们缺少这种抽象的精确思维,为什么生活在孔子时代的毕达哥拉斯,就能提出了万物皆数的概念呢?让我们再去追问。
五、西方人的文字
我们先来读一下1500年前西方人写下的英文版圣经:
the tree of life also in the midst of the garden, and the tree of knowledge of good and evil。这句话的意思是伊甸园里,知善恶的智慧与生命都很重要,但请注意,evil的单词如果反过来写,就是live,这两个词不是巧合,而是有意为之。
created he him,created he them。请注意,西方人已经把he和him区分开了,一个主格,一个宾格,他们的文字里,我有I和me,而中国只有“我”。同时,created表示已经完成的动作,动词本身含有时间性,而我们对时间的限制,要么用日期要么用“已经”。
从圣经里可以看到,英语是一种排列字母的语言(从evil和live就可以看出),是通过特定的字母组合、次序完成语义传达的过程,这组合与排序是一个抽象的过程。这种做法和物理化学同根,物理就是把世界简化为abcd的抽象过程,而化学就是把字母拆开了重新组合的过程。
中国的文字玩法完全不同,我们最早的文字从甲骨文开始,就讲究形象,是象形文字,象形文字重视字符与字符之间的关系,门里种树,就叫闲,树被围住就叫困。
此外,西方人已经把主动的人和被动的人、完成的事和没有完成的事,作为不同事物区分开了,I和me不是同一个东西,creat和created不是同一个状态,火车和汽车的英文单词里,并没有“车”字,他们用文字映照世界的方式,与中国人很不相同。
而他们对于人与人之间的血缘关系,并不是太精确,uncle既可以是叔伯,也可以是舅舅。可以简单地说,哪个领域的词语越多,这个领域的学问就越大。
六、中西文化差异的根源
徐霞客的描写文字,给我们留下了想象的空间;中国的音乐也是如此,不会像钢琴的键盘数量一样固定得那么死,他更喜欢让你自己去玩味。这种玩味的态度,意味着不精确,不机械,像炒菜一样,酱油多点还是醋多一点,没有标准化。
这种差异的源头主要来自于古代先民的生产与生活:
一是中国是季风区,利于农业,水稻在十万年前就广布江南,秦汉以降,更是重农抑商,农民不需要发明很精确的数学,只要能把菜种活,还能用算盘打出几斤几两就够用了。而西方的理性源自地中海,地中海的商人需要做大规模的生意(我的猜测,未加证实),商人需要精确的数字,以及对货物的分割或组合(又一猜测),所以他们早期发展出了较为精确的数字、数量概念,数字代表着抽象,他们也更擅长于抽象。中西方文化上的差异,本质是先人在不同生活环境下的不同选择,进而成为延续了几千年的习惯。
二是中国自古有学而优则仕的传统,中国先贤要改变社会,为社会做出贡献,途径只有一条,当官,这是社会的普遍价值观,对于科学什么探索,即使喜欢,也不会受到正向反馈,农耕社会,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人们以为不需要什么科学。而西方人对于当官兴趣并不大,他们崇尚理性,也许理性、智慧,是西方人认为崇高的价值,他们的大学校训,也多以“理性”“光明”为关键词。
人创造了工具,就必然会被工具所奴役。文字是人类最常用的工具,最后,人的思想也必将被文字所束缚。中国的文字铸造了中国人的思想,西方的文字铸就了西方人的思想,同理,中国的文字也束缚了中国人的思想,西方的文字也束缚了西方人的思想。对于中国人而言,感觉是最重要的,真相要为感觉服务;对于西方人而言,理性是最重要的,感觉要为理性服务。
中西很大的差异就在于此,而理性和感觉最大的差异,在于精确性。对于艺术或美食而言,因为那是感觉,不精确并无问题;但对于科技而言,不精确则可能会要了我们的命。
今天上午,老李发来了30本自然博物书单,我一看书名和简介,发现我们的自然博物大多属于文学作品,而舶来品都是科学人文作品,这便是中西文化差异的体现。
未来我们该怎么做呢?要突破汉字重形象轻数字的思维习惯,努力培养精确、数字、抽象的习惯,其实什么理性、科学、民主,都不过是习惯的产物。